我的父亲，

二十岁時是一名老师，

六十岁了还是一名老师，

他这个老师真老。

记忆里他留了个背头，

脸上总不笑。

一年四季就一套中山装，

走路驼着腰。

书本本  本本书，

书本就是他最大爱好。

面片片  片片面，

面片一天三顿都离不了。

他有三副眼镜，

等于他有四双眼晴。

能看清作业本上的错别字，

也看透了每个学生的心窍。

学生有学生的标准，

在学校里他威性极高。

凡是学生都这样说：

这是我老师的教导。

父亲除了教书，

一点儿也不会社交，

就是托人去办事，

拿着烟也不知给人家怎样递着好。

文革中他遭到了批判，

低着头听批判者对他宣告。

他还十分认真地纠正人家读错的字：

那不念逃之天天念逃之夭夭。

为了纠正自己检讨上一个错别字，

他连夜跑去给领导汇报：

至于我吗，要打倒那就打倒，

但知识上绝不能马虎潦草。

四十年了 他一直教小学，

新学年第一句话永远是：开学了。

早上一进教室先说：同学们好！

教出的学生遍布天涯海角，

但大山外的世界他一点不知道，

学生的地位越高，

他的身份反倒越小。

四十二年前他有一个同学，

这同学的学习成绩最糟，

后来他上山打游击去了，

现在是文化界一位很大的领导。

领导常来学校，

来了就要作报告。

他报告的第一页念了个  为人师  一一

半天揭到第二页才念出了  表！

开会時父亲坐得最低，

坐到最高处是领导；

住楼房把父亲分在了顶层，

住在最底层的是领导。

他给学生开展理想教育，

学生有说将来经商的做工的

还有说当教师的，

领导的孙子却说：

我将来什么也不当，

就当管你们的领导！

父亲第一次伤心地哭了，

说他的责任没有尽到。

连夜去走访领导一家人，

领导的夫人听后却哈哈大笑

回来后却对我大发脾气，

刚进门就把小花猫横踢了一脚。

从此再不允许领导用小车接送孙子，

这是学校规定，任何人不能早退迟到。

他给学生讲授书法课，

要求每个学生家长也写一副毛笔字稿，

硬逼着那位领导也写了一副，

他在上面得意地画了个圆圈和一个  v 号。

父亲苦涩地笑了，

他结果用这种手段，

毕竟调遣了那位领导，

领导的孙子从此不怕爷爷

光怕老师：

这一回，老师咋成了我爷的领导？

学生成材了，

这就是父亲最大的骄傲。

教了学生的父亲又教学生儿子，

方圆十几里三代人他都教过。

知识使他伟大，

知识也使他渺小；

他的伟大就是人人都离不了，

但谁也不觉得他的重要。

这是一九九二年，在西北大学教职工六楼，

我与贾平凹先生合影   张宏斌

作者：张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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